夏城,三月底。
悦心茶楼二楼。
许芳如将面前的信封推到了夏城日报的王总编面前。
“王叔叔,我希望七天后,能够在贵报头版看到这则启事。”
接过信,王总编看了一眼,面上露出狐疑之色,“离婚启事?”
许芳如颔首。
“芳如,我能问问原因吗?”
当初夏城日报创办的时候,许芳如父亲曾经出资大力支持。
王主编很早,就认识许芳如了。
他知道许芳如嫁的,是同为夏城名门的霍家。
她的丈夫霍锦行刚刚留洋归来,眼看着就要有好前程。
这个时候要提出离婚……
“是不是霍家人欺负你了?难道是霍锦行忘恩负义?”
许芳如苦笑,声音发冷。
“既是不能白头偕老,早些分开或许更好。况且,与其最后被扫地出门,不如我先发制人。”
王主编气愤不已,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。
“既然是这样,为何要等七天才刊登启事?不如我明天就……”
“不。”打断王主编的话,许芳如垂下了眼帘轻声道,“在这之前,我还要做些准备。”
王主编起身,“好吧,那么离婚启事会在七天后见报。”
“谢谢您了,王叔叔。”许芳如也站了起来和王主编握手,“这件事,还请您先行保密。”
“放心。”
送走了王主编,许芳如也出了茶楼。
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。
坐上了丫鬟小桃早就雇好的黄包车,许芳如淡淡地说了一句,“富春街,霍宅。”
“好咧!”
黄包车微微的颠簸中,许芳如闭上了眼睛,任由小雨打在脸上。
年初,留洋的丈夫霍锦行写信回来,说他即将学成归国。
人人都说,她的好日子就要来了。
许芳如自己也是这样想的。
直到满怀雀跃欢欣的她,看到和霍锦行同回的马曼琪。
马曼琪是霍锦行的青梅竹马,二人一同长大,一同上新式学堂。
霍马两家还曾经有过联姻的意思。
只是后来阴差阳错之下,霍锦行娶了许芳如。
许芳如从小就偷偷仰慕着霍锦行,一朝愿望得偿,自觉幸福圆满。
只是世事无常,许芳如的父母兄长外出遭遇山匪被绑票。
在缴纳了大笔的赎金之后,还是没有保住人。
偌大的许家家业,都是许芳如勉力支撑起来的。
守孝期满,许芳如十六岁了,她与霍锦行成亲。
当晚,霍锦行喝得烂醉如泥,根本没有碰过她。
第二天,他便启程,留洋去了。
这一走就是四年。
许芳如怎么也没有想到,霍锦行再次归来之时,身边竟又站着马曼琪。
更没有想到,当天晚上的团圆宴后,霍锦行就向她提出了离婚。
让许芳如寒心的是,公婆并未阻止霍锦行的做法。
在婆母的阴阳怪气中,许芳如才知道,如今马家更胜从前——马曼琪的父亲,已经在军政府中担任要职。
一个孤女,一个要员千金。
怎么选择似乎并不需要考虑。
许芳如既失望,又委屈。
自从嫁给霍锦行,她孝敬长辈,友爱小姑。
更是将整个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甚至,霍家外表光鲜,内里亏空极大,她都愿意拿出自己的嫁妆来填补。
怎么就落得个人人都嫌弃的下场呢?
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许芳如想去找祖母霍老太太寻求帮助。
“简直胡闹!”
“在夏城,还没见过哪家夫妻要离婚的!许家曾对我们霍家有恩,锦行你能留洋,许家更是出了大力气的!”
“回来你就要和许氏离婚,是想让夏城人都指着咱们鼻子骂一句凉薄吗?”
“况且……你不当家不知道,当年你父亲惹了祸事,掏空了咱们家大部分家底。能够维持如今的体面日子,全靠着许氏。”
“你与她离婚,难道日后一家子去过穷酸日子吗?”
“离婚一事,断不许再提!”
许芳如站在老夫人住处外,听着这些诛心之言,只觉得如坠冰窟,浑身上下都被冻僵。
她不知道,更没想过,向来待她如亲孙女一般,慈眉善目的老祖母,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。
“可是祖母,曼琪受过西洋教育,她是绝不可能做小的!”
颤抖着身体,许芳如听到霍锦行苦恼的声音。
然后……
“不必做小。你将曼琪对你的助力和许氏分说清楚,你再哄一哄她,就说只是个名分,你的心里只认她才是你的妻子。许氏爱你至深,必然不舍得耽误你的前程。”
“我再劝她,只认她一个孙媳。她心软,绝不会忤逆。这事儿,也就成了。到时候你与曼琪在外,两下里并不碍眼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许芳如只听得目眦欲裂。
“小姐,咱们快到家了。”
小桃的声音唤回了许芳如的意识。
她睁开眼,看着越来越近的霍家大门,微微勾起了嘴角。
扶着小桃的手,许芳如下了黄包车。
雨还没有停。
主仆两个用手遮在额头前面,快步往住的院子走。
才一进了她住的听竹馆,就看到院子里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的东西。
都是许芳如的东西。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
小桃惊讶大喊,冲过去拦住两个抬着箱子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婆子。
“闪开!”
婆子把小桃扒拉到一旁,将箱子随意丢在了院子里。
箱子被摔开,里头的衣物散落了出来。
小桃气得浑身发抖,大声呵斥,“你们好大的胆子,少奶奶的东西也敢动!”
婆子鄙夷地看了一眼小桃,嗤笑:“我们怎么敢私自动少奶奶的东西呢?这可是太太吩咐的。”
看着凌乱的院子,许芳如并没有同小桃一样愤怒。
“母亲吩咐了什么?”
她平静地问。
到底她还是少奶奶,婆子没敢像对小桃那样轻慢。
婆子讪笑了两声,“太太说,客房那边偏僻冷清,又挨着荷花池子,湿气太重,不适合让贵客居住。让我们紧着把这个院子收拾出来,请马大小姐过来住呢。”
说完,也不再看许芳如的脸色,又都自顾自去清理许芳如的东西了。
“太过分了!”小桃的眼泪围着眼圈打转,“太太怎么能这样?”
是啊,霍母怎么能这样呢?
听竹馆,是霍家几代当家主母住的地方。
怎么能让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搬出,让给个外人居住?
司马昭之心,都不肯遮掩半分了。
小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,跺了跺脚,“我去找老太太做主!”
拉住要去和霍祖母告状的小桃,许芳如目光冷冷,看了看还在不断往外搬东西的下人们。
她深吸了一口气,“你在这里守着,我去找母亲。”
许芳如自认恭顺,但也没有被人这样欺辱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。
她心里有火气,连伞都不肯取,迎着雨快步来到了霍父霍母的住处。
才刚进院子,就听到一阵欢快的笑声。
抿了抿嘴,许芳如走了进去,就看到屋子里霍母正笑眯眯地看着霍锦玉。
见许芳如进门,母女两个谁也没有搭理她。
霍锦玉转了个圈,“娘,我这打扮好看不?”
霍母满意地点点头,“不错,和平时大不一样。”
今天的霍锦玉身上穿着粉红色洋装,头发还卷了精致的发卷儿。
看上去,唇红齿白,比往常多了几分俏丽。
霍锦玉又指了指耳朵上的坠子,“曼琪姐姐说,现如今西洋的夫人小姐们都流行这种钻石的饰品,又好看又时髦。”
说到这里,她轻蔑地瞥了一眼许芳如。
“要不说留洋过的人就是不一样呢。曼琪姐姐可不像某些人,送东西不是金银就是翡翠的,一看就俗气得不得了。”
说完,还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调。
“真是上不得台面啊。”
许芳如咬住了嘴唇。
几年来她小姑子一直很是疼爱,送衣裳送首饰。
她以为,霍锦玉总该对有些真心。
现在看来,她还是太天真了。
当初想要好衣裳新首饰,霍锦玉这小姑娘就会对着自己甜甜地喊大嫂。
现下有了洋气时髦气派十足的马曼琪,自己就成了霍锦玉嘴里的“俗气”和“上不得台面”。
呵呵……
真是一腔热心喂了狗。
霍母没有制止女儿对许芳如的嘲讽无礼,耷拉着眼皮开口。
“你是为了搬家的事儿来的吧?是我的意思。曼琪是府里的贵客,又是锦行的同学,日后两个人还要一起共事。住得近些,才好照应。芳如,你不会不同意吧?”
许芳如紧紧握着拳。
半晌才开口,“祖母和夫君也是这个意思吗?”
“怎么回事?”
霍锦行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。
与他一同进来的,是勾着他手臂的马曼琪。
没想到许芳如也在这里,霍锦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随后便恢复了自然。
倒是马曼琪,见到许芳如后非但没有半点尴尬之色,反而将霍锦行挽得更紧了一些,整个人都贴在了霍锦行的身上。
霍锦玉颠颠儿地提着裙摆跑过去告状。
“大哥,你来得正好。娘让大嫂把听竹馆腾出来给曼琪姐姐住。大嫂不愿意,正在质问娘呢。”
说完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许芳如,等着霍锦行出言教训。
霍锦行倒是愣了一下,看向霍母。
霍母虚咳一声,正要解释,马曼琪率先开口。
“哎呀,伯母您也太贴心了!”
她干脆松开了霍锦行,走过去坐到霍母身边,“知道我从小就受不了冷清,最喜欢热闹了。只是……”
她看向许芳如,不着痕迹地露出一抹挑衅的笑意。
“许姐姐不愿意的话,还是算了吧。毕竟,总不好为了我这个外人,让您落下埋怨嘛。”
一面说着,一面还晃了晃霍母的胳膊。
“好孩子,我可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外人过。”
霍母慈爱极了,拍怕马曼琪的手,“听竹馆又宽敞,离着锦行的书房又近。你们亲近了,我比什么都高兴。”
“娘说的也对。”怔愣了一下的霍锦行回过神来,也笑起来,“曼琪你离开夏城多年,很多人和事都陌生了。咱们两个近一些,我也好关照你。”
厌恶地看了一眼许芳如,声音就冷淡了下来。
“都说你是个贤惠的人。只是让你换个地方住,怎么就闹到了娘面前来?”
“心思这样狭隘,真是难登大雅之堂。”
一句话,将霍锦行对许芳如的不喜与轻视透出个明明白白。
许芳如死死握住拳,恨不得上去给霍锦行两巴掌。
她没有忽略掉马曼琪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。
垂了垂眼帘,硬生生吞下咬破嘴唇带来的血腥之气。
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,许芳如脸上已经恢复如常。
还没有到和霍锦行直接翻脸的时候。
她平静地问,“夫君,你怎可如此看我?”
“我从外面回来,看到有人将我的东西都从屋子里扔了到了院子里,衣裳首饰都浸在积水里,问了一句,两个婆子说都是婆母的意思。我想着婆母慈爱,怕是下人污蔑婆母,故而过来想要一问,绝对没有质疑婆母的意思。”
顿了一顿,她又看向霍母,“婆母,请您为我说句公道话吧!”
“自打我来,可曾有说过一句过激的话吗?”
霍母脸色一僵,张了张嘴。
确实,从进门到儿子进来,都是自己的女儿在阴阳怪气,许芳如一声未吭。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霍锦玉当下不干了,跳了起来指着许芳如怒道,“难道你是说,我和娘冤枉了你吗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
许芳如转向霍锦行。
她的双手交握放在身前,虽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,但依旧是从容端庄的。
“夫君,请你相信我,我没有质问过婆母!”
在她清亮的眸光注视之下,霍锦行皱了皱眉。
他觉得,不管是母亲还是妹妹,或是许芳如,都有些太过计较了。
平白地给他找麻烦。
“你别狡辩了!”霍锦玉不肯放过这个讨好马曼琪的机会,手指尖几乎指到了许芳如的鼻子上,“你跑过来,不就是为了质问娘?就算没说出来,你心里这样想了,也是不孝!”
许芳如被气得简直要笑了。
“我头次听说,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。”
“好了。”
霍锦行不耐地打断了许芳如的话,“不就是说了你几句吗?不疼不痒的闹什么?真是无聊!”
“一间屋子,让给曼琪住又怎么了?家里那么多的院子,难道还能少了你的住处?这也要闹上一场,平白惹娘生气!还不快走!”
“哎呀,锦行你这是干嘛?”马曼琪起身,嗔怪地瞪了一眼霍锦行,“这般对一位女士说话,可太不绅士了!”
她又故作愧疚地对许芳如说,“真是对不住,我没想到换个地方住会让你这样生气。这样吧,我不住听竹馆了,你也别和伯母锦行置气了,好不好?”
这一番话令霍家几人都很是满意。
尤其是霍母,欣慰地点头,“不愧是留过洋的姑娘,行事就是有气度”
看着几个人惺惺作态,许芳如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。
实在忍不住了,她捂着嘴冲出了屋子。
马曼琪看着许芳如的背影,眼睛转了转,“她不会是哭了吧?我去劝劝她。”
许芳如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外面的水池旁。
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,令她的眼睛刺痛无比。
虽然早在霍锦行回来的当晚,她就已经知道他变了心。
虽然已经决定离婚,彻底脱离霍家。
但被霍家母女颠倒黑白,又被霍锦行当着马曼琪的面训斥指责,许芳如的心还是刀割一样的疼。
原来,真心并不能换回真心。
几年前霍父将大笔的银钱投入到一桩南洋的买卖中,血本无归,霍家险些破产。
马曼琪立刻与霍锦行划清了界限,举家离开夏城。
那时候,霍锦行是怎么说的?
他对安慰他的许芳如说,还是她温婉善良,人又宽和。
如果有机会,他绝不会喜欢马曼琪那样自私的女人。
谁能想到短短几年,她就变成了霍锦行嘴里心胸狭隘难登大雅之堂的女人。
在水池旁站定,一连串的干呕令许芳如眼中沁出了泪花儿。
她喘过一口气,脸上溢出一抹苦笑。
七天后她的离婚启事就要登报了。
她还有什么好期待的?
此时对她而言最要紧的,是将她许家的产业与霍家分割清楚。
“你这是哭了?”
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带着笑的声音。
许芳如霍然转身,看到的就是举着西洋雨伞走近的马曼琪。
马曼琪上下打量着许芳如,眼中的嘲讽不加掩饰。
“夏城里人人称道的霍家少奶奶,现在怎么这样的狼狈呢?”
“看看你,这一身的泥泞肮脏……”
马曼琪掩口而笑,“难怪锦行不喜欢呢。”
许芳如静静地看着眼前正在对自己冷嘲热讽的女人。
她没有穿夏城里大户人家女子常穿的裙子。
而是雪白的衬衫,衣摆塞进了米色长裤里。腰间高高地系着条黑色的精巧皮带,和脚上的高筒马靴相得益彰。
头发也同样是考究的卷发,束得很高。
整个人看起来时髦又气派。
相比之下,许芳如确实狼狈。
衣裳头发都被打湿了,贴在身上。
“你也别伤心,想开些。”马曼琪走到了许芳如身边,拍了拍她的脸,娇蛮地笑着,“原本锦行就不爱你。是我离开了,他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你。”
“为什么?”
许芳如突然开口,令马曼琪一愣,“什么?”
许芳如看着她的眼睛,平静地问:“你明明知道霍锦行已经成亲,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?”
“父母包办的,也叫婚姻吗?”
“锦行都告诉我了,是你在他最伤心的时候趁虚而入,才靠着你家的钱财嫁进了霍家。倒贴嫁人,你这里……”
点了点自己的脑袋,马曼琪不屑道,“实在腐朽。明明是个年轻人,却不肯多看看外面的世界。我猜你这样的女人,满脑子里都是三从四德吧?现如今的社会上,充斥着你们这样刻板古旧的女人,真是悲哀!”
“你配不上锦行半分。若是有自知之明,你就该早些和锦行离婚!”
“然后呢?我和霍锦行离婚,给你让位吗?”
“好一张伶牙俐齿。”
马曼琪傲然,“我和锦行一同留洋,情投意合。他现在爱的是我,我也爱他。不管你心里怎么想,也得承认我和锦行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“你不肯离婚也没有关系,大不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,不远处有脚步声和交谈声传了过来。
马曼琪眼珠儿转了转,嘴角弯起,注视着许芳如的目光中闪动着恶毒的光。
“大不了,让锦行休妻!”
许芳如本能地觉察出不对,在她惊讶的时候,马曼琪尖叫,“不要推我!”
人就往水池子里倒了下去。
来不及犹豫思考,许芳如立刻伸手,抓住了马曼琪的腕子。
马曼琪朝她一笑,低声道,“你猜,锦行会救谁呢?”
噗通噗通两声,两个人同时掉进了水里。
挣扎之间,许芳如看到霍锦行如火烧一般窜了过来跳下水。
池中的水约有一人多深,有些凉。
许芳如不通水性,儿时还曾经堕水险些淹死。
奔过来的丈夫连眼神都没有给她一个,更别提施救。
许芳如几次挣扎不成,在悲愤中渐渐失去了意识。
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许芳如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陌生的床上。
头疼欲裂,嘴唇也干痛。
“小姐,你终于醒了!”
小桃端着水进来,见到许芳如睁着眼睛,连忙到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。
“总算退热了。”
见小桃的眼睛红肿,显然是哭了很长时间。
许芳如抬了抬手,擦去了小桃眼角沁出的泪花。
“这是哪里?”
担惊受怕一整夜的小桃捂着脸又哭了,“小姐,他们太欺负人了!害得您昏迷不说,还把咱们赶到了梨香苑来。”
梨香苑,霍家最偏僻的院子,紧挨着佣人房。
许芳如刚想安慰一下小桃,门被人从外面推开,发出咣当的一声响。
循声看去,霍锦行正扶着马曼琪走进来。
看到醒了的许芳如,马曼琪立刻惊喜地对霍锦行道:“锦行你看,我就说她没事吧!”
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泪光,玲珑有致的身体却紧紧地贴在霍锦行身上。
“许女士,芳如,你没事真的太好了!你昏迷了一夜,锦行都要担心死了!”
“曼琪,你就是太善良了!”霍锦行小心翼翼地将马曼琪扶到屋子里,让她坐下,自己则来到了床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许芳如,眼神中满是厌恶。
“既然没事,就起来和曼琪道歉!”
许芳如静静地看着他,心里很是不解,明明还是同一个人,以前有多么喜欢,现在为何就会有多么憎恶。
错开视线,她淡淡地说,“我没有做错什么,为何要去道歉!”
霍锦行的脸上染了愠怒,大声道,“我都看见了!曼琪好声好气地跟你说话,你竟然把她推进水里。这有多危险你不懂吗?去跟曼琪道歉!”
“你看见了?”许芳如唇边露出一抹讥讽,“你真的看见了吗?”
如果看见了,就应该能看清,当时是马曼琪拉着她往水池里跌落的。
霍锦行被噎了一下,抿了抿嘴唇。
他是听到马曼琪惊叫后才往这边跑,赶到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在水里了。
但……
“就算我没看到,用脚想也知道必然是你因为我爱上了曼琪,所以心生嫉妒要害她!”
这话简直令人作呕。
许芳如的胃里也真的一阵翻江倒海。
她挣扎着起身伏在床头干呕起来。
马曼琪尖叫一声,跳了起来躲到角落里。
见许芳如并没有真的吐出来,马曼琪走过去,拉了拉霍锦行的袖子。
“锦行,事情过去就算了。我都不在意,你何必抓着不放呢?”
“不行!”霍锦行断然拒绝。
他叹息着揽住马曼琪的肩膀,“就是因为你不在意,才纵得她愈发的恣意妄为!”
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目光中温柔无限,落在马曼琪还有些苍白的脸上。
视线一转,看向许芳如又充满了不耐。
“许芳如,你没上过正经学堂,也好歹知书识字。你以为这种小把戏就能骗过我?”
“曼琪跟你可不一样。她从小接受的就是新式教育,追求的是自由平等和独立。她们这样的新女性,心中都有一番天地!她们这样的新女性,眼界怎么可能只在这片大点儿的内宅女子争宠上?”
“你害得曼琪发热病倒,一整夜里做着噩梦,睡着又被吓醒!就算是这样,她早上清醒的第一句话就是问你怎么样了。”
“许芳如,自己做的错事,就要敢于承认!如果真的像外人说的那样贤惠明理,就起来和曼琪道歉!”
“看在你能够知错就改的份上,我还能容你继续做你的霍家少奶奶……”
“锦行!”马曼琪惊呼,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惊讶的泪水,“你说什么?”
什么叫还能容许芳如继续做霍家少奶奶?
“曼琪,我稍后会和你解释清楚的。”
看着马曼琪骤然苍白下来的脸色,霍锦行有些愧疚。
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的肩膀,怀里一软,却见马曼琪已经晕了过去。
“曼琪!”
这下霍锦行顾不上什么道歉不道歉了,打横抱起马曼琪就要往外跑,才跑了两步又回头,狠狠地瞪着许芳如。
“你最好祈祷曼琪没事!不然,以她父亲的地位,你承受不了后果的!”
霍锦行撂下狠话后,匆匆离开。
“小姐……”
小桃担心地叫了一声,“看样子大少爷不会善罢甘休的。”
“恰恰相反,他暂时不会过来了。”
许芳如看着大开的房门,平静地说。
一出了梨香苑,马曼琪就“醒”了过来。
她愤怒地推倒霍锦行,冲回了听竹馆,拖出自己的行李箱就往外走。
“曼琪,你听我解释!”
霍锦行不管不顾地将她保住,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,马曼琪渐渐安静下来。
她狐疑地看着霍锦行,“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。从小到大,我爱的只有你一人!”
将马曼琪搂在怀里,霍锦行许诺,“放心,总有一天我会和她离婚的。”
马曼琪顺势提出,要霍家出面,举办一个新式的聚会。
“锦行,夏城里的年轻人,都还在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我们可以做他们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急先锋!你不觉得这是冲击整个夏城旧思想的机会吗?”
霍锦行答应了。
接下来的三天里,他没有再去过梨香苑。
不只是他,整个霍家都没有人在梨香苑出现过。
仿佛所有人都忘了,那里还住着许芳如主仆两个。
小桃为此愤愤不平。
许芳如倒是毫不在意。
因为,她终于等到了一封回信。
霍锦行和马曼琪一起回来的当晚提了离婚,许芳如哭了一夜。
从霍父霍母的态度中她隐隐猜到了,自己的婚姻是保不住了的。
迟早,他们会将自己踢出霍家。
于是早在霍锦行回来的第三天,她便下定了决心,寄了一封快信出去。
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,许芳如开始细心地整理着自己下一步要开设工厂的计划。
皂厂。
目前国内还没有真正的皂厂。
如果她能建起第一家皂厂,利润无法估量。
“少奶奶。”
有个小丫鬟来了,“老太太请您过去一趟呢。”
许芳如的笔头顿了顿,将方子收好,和小丫鬟一起,来到了霍老太太住的小佛堂。
“祖母。”
看着在烟气缭绕中敲着木鱼念经的霍老太太,许芳如感到有些可笑。
慈悲面,蛇蝎心。
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。
“芳如啊。”
终于念完了经,霍老太太示意许芳如扶着她坐下。
“锦行的事,我已经知道了。”
许芳如恰到好处地做出难过的表情,低下了头。
“你也不要难过。男人嘛,总有年轻糊涂的时候。咱们女人要做的,就是牢牢地把家守好。这是他的根,他迟早会回来的。”
“祖母说的是。”
霍老太太很是满意许芳如柔顺的态度。
她笑了起来,满脸的褶子。
“芳如啊,我知道你满心里都是锦行。他被外头的女人蒙了眼,看不到你的好处。可越是这样,你越得让他知道你正室大妇的风度。”
听到这里,许芳如敏锐地察觉出,这老太太是有事要让自己去做了。
果不其然,就听霍老太太说道:“锦行打算在家里办个宴席,请一请夏城里那些年轻人。那个姓马的女人上赶着要操办,被我驳了。这事儿啊,只能由你这个霍家的少奶奶来出面才行!”
原来是这样。
许芳如明白了。
马曼琪想要趁着这个机会把手伸进霍家来,不知道霍父霍母的意思,但是霍老太太明显是不答应的。
抬自己出来,既警告了马曼琪不要以为霍家人都是傻子,又能让自己和她打擂台。
算盘珠子都要打到自己的脸上了。
“不知这宴席什么时候办?”
“就在三天后。”
许芳如笑了。
这不是巧了吗?
三天后,正是自己离婚启事登报的日子。
许芳如接手了筹备party的事,马曼琪气得直跺脚。
霍锦行只好安抚她:“这些操心费力的让她去做,到时候你打扮得光鲜亮丽的,去主持这次party,岂不是又轻松又风光?”
“那倒也是。不过,既然你祖母说她周全,那这次聚会索性多请些人。也叫我看看大名鼎鼎的夏城霍家当家人,人脉是不是真的广。”
她重新甩出了一份宾客名单。
名单上,政府要员,商贾名流,凡事夏城里叫得上号的一个没少。
“会不会太隆重了些?”霍锦行犹豫。
马曼琪丝毫不在意,“越隆重越好。”
拿到新的宾客名单后,许芳如直接就笑了起来。
既然霍锦行和马曼琪这样着急出风头,那么自己怎么好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呢?
一面让人重新写了帖子送去各家,许芳如一面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小桃一番。
请帖上的落款,许芳如写的是霍锦行和马曼琪二人。
两个人的家世背景,以后要在市政府中的差事职位,早被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打听得一清二楚。
况且霍锦行和马曼琪回来后,每天都是出双入对的,夏城里早就有了流言,说是霍锦行有意新娶。
这次霍家的宴会,大家索性都来看热闹了。
宴客的地方在霍家一处专门用来听戏的院落。
马曼琪用心打扮了一番,和霍锦行一起站在门口迎客。
她今天没有穿平时的裤子衬衫,而是改穿了伞裙。
雪白的裙子,一直到手肘的手套,精致的卷发上还戴了一顶专门用来装饰的蕾丝边帽子。
旁边西服革履戴着金丝透视的霍锦行与她并肩而立。
许芳如站在角落,注视着那两个与宾客谈笑风生的人,心想,倒也是一对璧人。
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。
许芳如循声望去,见不远处一群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正围在霍锦玉身边。
“锦玉,你大哥留洋回来,愈发风度翩翩了。”
“是呀,就我看来,整个夏城里都找不到霍大哥这样的年轻人了。”
两个小姑娘羞红着脸夸霍锦行。
霍锦玉高高扬着下巴,得意洋洋,“那是自然。我大哥学识高见识广,以后还要在市政府里任职呢。”
“霍大哥身边的那位,就是留洋回来的马小姐吧?这样的场合,她怎么穿得这样素净?也太不吉利了吧?”
霍锦玉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向说话的女孩儿,不屑道,“你懂什么?曼琪姐姐身上的可是最流行的淑***,人家西洋的女郎们都这样穿,又时髦又气派。”
她视线一扫,忽然看见了角落里的许芳如。
见许芳如身上依旧是一袭旧式裙袄,当下就提高了声音,“叫我说啊,咱们也该好好地学一学了,别成天打扮得老气横秋的,像我大嫂一样,难怪我哥不喜欢呢。”
顺着她的视线,小姑娘们也都看见了许芳如。
约莫是有些尴尬,都迅速散开了。
霍锦玉见同伴们看见许芳如就像老鼠见了猫,顿时就来了气。
她大步走到许芳如跟前,不悦地质问:“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
许芳如没有计较她的无理。
看看大门口,小桃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,朝着她扬了扬手里的报纸。
许芳如眼睛一弯,眸间仿佛被点亮了一簇火焰,整张脸都明亮生动了起来。
接过小桃送过来的报纸,许芳如极快地看了一眼,轻笑一声。
“你笑什么?”
霍锦玉皱眉,“喂,我在和你说话!”
许芳如恍若未闻,视线始终落在游走于夏城权贵中间的霍锦行和马曼琪身上。
“你嫉妒了吧?”
霍锦玉挡在了许芳如面前,见周围没人,满带恶意地压低声音,“嫉妒也没有用!只有曼琪姐姐这样的人,才配站在我大哥身边!”
许芳如微微一笑,穿过宴客厅,稳步走上了事先搭好的台子。
“诸位。”
许芳如扬声。
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。
马曼琪低声问霍锦行,“她怎么上去了?”
霍锦行也怔愣了。
看着许芳如唇瓣处的笑意,他本能地觉得,不对劲!
果不其然,下一刻他便听到了许芳如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。
“今日诸位应邀上门,霍家蓬荜生辉。芳如在这里,感谢各位数年来对我的关照。在此,也有一件小事要宣布。”
“那就是……”
她扬起手中的报纸,“即日起,我与霍家锦行,解除婚姻关系。”
宴会厅中所有人都没有想到,许芳如会在这样的场合里当众宣布离婚,一时间宴会厅里落针可闻。
“许芳如,你说什么!”
率先反应过来的马曼琪尖叫起来,“你凭什么要离婚!”
许芳如正色地看着咬牙切齿的马曼琪,神色平静,语气温柔。
但声音却不小,说出来的话,让这厅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马小姐,你和锦行既有青梅竹马之情,又有一同留洋之意。比起你来,我确实没有让人称道的学识和经历。”
“我虽不愿妄自菲薄,却也不得不承认,锦行所说,是对的。你才是和他最相配之人。”
“因此,我自愿离婚,成全你们。”
说着,许芳如眼眶微红,脸上却漾起了笑。
这笑里既有释然,又似***幸福。
她对着宴会厅中众人微微鞠了一躬。
“诸位,如今是新时代,百废待兴,我辈除了要有追求平等和自由的勇气与权利,更应有广阔的学识。芳如不才,离婚之后,我将会投入更多精力修建学堂、医院等。为民众之生活,略尽一番绵薄之力。”
轻红色宽袖窄袄,玉色百褶长裙。
身上绣着的梅花顺着她的肩膀逶迤而上。
许芳如站在台上,整个人熠熠发光。
宴会厅里四处响起了窃窃私语。
“原来,是霍家大少爷提出的离婚啊……”
说这话的人,声音拉得长长的,脸上神色意味深长。
旁边同伴低声道:“早就听说,霍家大少留洋回来后对大少奶奶颇为不满,嫌弃她没念过洋学堂,配不上自己哪。”
“要我说这就是放屁的话。霍许两家几代人的交情了,大少奶奶就算没有念过洋学堂,那也是跟着私塾先生读过书的。况且她年纪不算大,却撑扶着两家的家业。这样的能为,是那念过洋学堂的人就能比的?”
“嗐,说来说去不过两个词。”
“愿闻其详!”
“喜新厌旧,攀龙附凤呗。”
……
听着这些诛心之言,人群中的霍母眼睛往上一翻,人就晕了过去。
一阵人仰马翻。
让人将妻子送回去,霍父叹了口气,走上台子。
他在许芳如跟前站定,脸上似有愧色,又有责备。
“芳如,你这孩子,怎么能够如此轻易地说出离婚两个字?亲事,是两家长辈定下的。就算你和锦行有朝一日真的走到离婚的地步,是不是也该先问问我们做老人的呢?”
“你虽然是我的儿媳,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。在我心里,你与锦玉一般无二,都是我的女儿。”
霍父不愧是根老油条,几句话便将局势逆转了——既表明了离婚的事只是许芳如一方的意思,又将霍家立在了疼爱晚辈,信守承诺的位置上。
果然底下的讨论声,瞬间变了风向。
“是啊,虽说霍家大少行事有些不稳妥,可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。怎么就闹到了离婚的地步?”
“我看,还是大少奶奶善妒,不能容人啊。”
许芳如全程没有插一句话,她在等着霍父接下来要说的。
“总之,我们是不会同意你和锦行离婚的。芳如,不要意气用事。许家嫡系已经无人,族人更不在本省。离开了霍家,你要如何立足?我断然不能看着你落魄了。”
这话里,就有威胁了。
许芳如笑容未变,欠了欠身,“伯父此言差矣。我和锦行是夫妻,您疼爱我。不是夫妻,难道我落魄了,您就对我不管不问了吗?我猜您不会如此绝情。”
她也刁钻,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。
霍父背对着客人,沉了脸,“芳如!不得任性!”
说着,朝身后的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,朗声道:“少奶奶近日操劳过度,精力不济,快带她回去歇歇!”
下人们应了一声,要上前来。
许芳如警惕地后退一步,眸光变得冰冷起来。
霍父不耐烦了,他挥了挥手,一字一顿道,“将少奶奶请回去。”
“爹……”
始终处于茫然状态的霍锦行终于回过味儿来。
他叫了一声,嗫嚅着,“不然,就按照许芳如说的……”
“你闭嘴!”
霍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
许家家业岂止千万?
这笔家业必须留在霍家!
要不是儿子沉不住气,回来就和许芳如谈离婚,他有多少手段能让许芳如无声无息地消失?
何至于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!
喝退了儿子,霍父摆摆手。
下人们将挡在许芳如跟前的小桃拨开,就要去抓许芳如。
“***”
从门口传来一阵鼓掌声。
“霍家的party,果然有趣啊!”
来了!
许芳如的眼睛立刻亮了。
宴会厅的门口,站着三个年轻军人。
当先一个,二十出头的年纪,五官俊美,意态风流。
但眸光流转间,又给人一种吊儿郎当之感。
他正拍着手,走进宴会厅。
“早听说霍家大少奶奶……哦,或许该称一声,许女士。”
他对着许芳如一欠身,似有所指地继续道,“乃是少见的巾帼能人。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“这位军爷,您是……”
霍父皱眉。
霍家也和军中一些人物打过交道。
但是眼前的年轻人他却从来没有见过。
“行云哥哥?”
马曼琪惊喜地跑了过来。
“你是来找我的吗?”
“你?”
年轻军官目光中充满疑惑,“你是谁?”
马曼琪的脸顿时涨得通红,她咬了咬嘴唇,眼眶红着,“行云哥哥,我是曼琪啊,马曼琪!”
怕人想不起来,又补充了一句,“我父亲是军政府的秘书长。我们在军政府里见过的!”
“马明远的女儿啊……”
年轻军官哦了一声,就在马曼琪即将漾出笑脸的时候,说了一句,“不记得了。”
有个女孩儿没忍住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马曼琪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。
她强忍着羞惭,质问男子:“不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吗?”
“马明远真没有那么大的脸。”年轻男人好脾气地跟她解释,“我是为了许芳如来的。”
他眯着眼睛,视线落在了台上的许芳如身上。
“龙少帅!”
霍父已经猜到了眼前年轻的军官的身份。
他心中先是震惊,随后疑惑。
这样的人物,是为许芳如而来?
心里忐忑不安,脸上却又不得不挂上谄媚的笑,霍父态度很是恭敬,“不知龙少帅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。少帅勿怪,请往里面坐!”
一面说着,一面给儿子使眼色。
霍锦行正低声安慰因羞臊哭泣的马曼琪,见状不得不上前,“龙少帅,有礼了。”
他一向看不起这些军阀,认为都不过是些山匪***一类的。
因此,态度上很是高傲。
龙行云倒是不在意,对霍父摆了摆手,“霍老不必客气。本少帅今日,是奉命前来。”
他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许芳如身上,“许女士,本少帅是为了你而来。”
“芳如?”
霍父眉心微蹙,他总觉得龙行云来者不善。
难道是许芳如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?
他立刻大声喝问:“可是你做了什么糊涂事?还不快来给龙少帅赔不是!”
又赔笑着对龙行云道,“龙少帅,许氏年轻,若是她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大帅,您只管处置。”
无论如何,总不能因为许芳如得罪了少帅。
霍父先亮出了自己的立场——不管许芳如做了什么,龙少帅要怎么找她的麻烦都可以。
霍父心中暗道,如果能就此处置了许芳如也未尝不是好事。
看着他满脸的算计,龙行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。
他像是一柄藏锋于鞘的利刃。
随时都可能亮出刀锋,尽显杀意。
一笑之下,却又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温暖。
在场的女孩子们,没有一个不被龙行云的笑容折服的。
尤其,是霍锦玉。
她半张着小嘴,已经看呆了。
“许芳如女士,请到这里来。”
龙行云高声道。
许芳如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龙行云面前。
她欠了欠身,“龙少帅,初次见面,向您问好。”
“真是有趣的人。”
龙行云没有再多说什么,右手一甩,身后的两个副官模样的人一个向后转身,大步离开。
没过多久,二人抬着一面匾额又回来了。
宴会厅中众人定睛一看。
匾额上有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。
义商。
“许女士深知地方平百姓安,拿出许家一半家产供应军用,以保我军治下康宁,实乃女中豪杰啊。大帅说了,这等宽宏眼界,这样大方出手,堪为义商。”
许芳如面上微红,“大帅过奖了。我等行商之人的分内之事而已。若无地方平安,百姓不能安居,商人又如何乐业?芳如只是顺势而为。”
她躬身下去,龙行云忙伸出右手拦住,“许女士不必谦虚。”
“我的天,许家一半身家……”周围的议论声再次响起,“这手笔!”
“这气度,就是一般男子也不如她啊!”
许家行商几代,家族底蕴在整个夏城都是数一数二的。
许家名下产业众多,每年收益更是不计其数。
不然的话,许芳如父母兄长都去世后,霍家也不可能让她一个孤女就进门来做少奶奶。
一半的家产说捐出就捐出了,许芳如的大手笔震惊了所有人。
最震惊的莫过于霍家人了。
尤其是霍父。
他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。
许芳如……许芳如!
再看向许芳如的时候,霍父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!
迎着霍父几乎要吃人的视线,许芳如弯了弯嘴角。
当初她偷听到了霍老太太劝霍锦行不要离婚的话,便清楚了,如果不离开霍家,她的下场只有一个。
那就是死。
悄无声息地死在霍家后宅里。
所以,在痛苦过后,她直接给龙行云写了一封信。
许芳如提出,将许家一半家产做投名状,与龙行云合作。
龙行云很快回了信,并说明今日会亲自到夏城来商谈合作事项。
他果然按时来了。
同时,也解了自己在霍家的僵局。
“自我嫁入霍家,蒙长辈看重,两家家业都是我在打理。这是霍家所有产业,近几年的账目。”
许芳如示意小桃将账本拿了过来。
“正好今日夏城中有头有脸的长辈平辈们都在,不如就请他们做个见证。我与锦行离婚,财产就此明析,日后也好没有口角。”
“你这是……”霍父咬着牙,“蓄谋已久?”
他心中暗恨。
往常见许芳如柔顺,又知道她深爱霍锦行,这才没有多加留意。
没想到她的心机竟然这样深沉,短短十几天的功夫,勾连上了少帅,又暗中清理了账目!
就像她说的,现在整个夏城里数得上的人都在。
她这是在胁迫霍家!
“好,你很好啊芳如!我们真是一腔真心,白白地错付了!”
霍锦玉在旁阴阳怪气,“前几天还为了我大哥吃醋,将曼琪姐姐推进水里。现在又和少帅……哼,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!我看不起你!”
话音才落,眼前一花,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巴掌。
霍锦玉的嘴边淌出血丝。
“你打我?”霍锦玉一张嘴,一颗雪白的牙齿就掉了出来。
脸上的火辣辣疼痛,嘴里的甜猩令她无措之后,大哭起来。
龙行云将羊皮手套摘了下来扔到地上,垂着眼冷声道,“晦气。”
“你怎么跟女孩子动手?”
见妹妹被打,霍锦行大怒。
“你堂堂男子,你的风度呢?”
“***的风度。”龙行云冷笑,“老子是个丘八,又不是酸丁,要风度能打胜仗?”、
他挑起眼皮,明明是流光溢彩的桃花眼,眸中寒光却如同染着冰霜。
“老子是谁?堂堂龙家军少帅,也是个黄毛丫头能编排的?”
他说话的时候,身后的两个副官的手同时扶上了腰间的手枪。
霍父忙道,“锦玉年纪尚小,言语之间得罪了少帅,还请您大***量……”
龙行云不在意地摆摆手,“老子没那么多功夫听你废话。许女士……”
他抬起下巴,对着许芳如,“我带了人来,这许家半副家业,是在这里清点,还是在别处啊?”
“若少帅拨冗,往许宅一叙,自是最好。”
许芳如接过小桃手里的账册,亲自捧到霍父跟前,“霍伯父,这些账目请您查验。若有不妥之处,芳如可当着所有宾客解答。”
霍父很清楚,许芳如能够当面拿出这些账册,账面上肯定是找不出丝毫错儿的。
但,就这么放走许芳如,就这么丢掉许家的金山银山,霍父心中犹如火烧油煎,疼得厉害。
“霍老,怎么不接着啊?”
龙行云突然凑过来,“难道霍家也想如许女士一样,将家产捐赠出来?”
“不!”
霍父立刻把许芳如手里的账册接了过来。
他苦着脸,勉强咽下喉咙里涌出的腥甜,“少帅玩笑了。霍家寒薄,怎么敢和许家相比?”
“本少帅也是这样想的。”龙行云又是一刀插在了霍父心口上。
随后他便含笑看向许芳如,“那么许女士,现在就去许宅?”
“少帅的人手,可否借我一用?”
许芳如眼眸如星,“既是离婚了,自该两清。便烦请少帅手下的人,帮我把带来的嫁妆送回许家吧!”
龙行云眯着眼看了她良久,才低声说了一个字。
“好。”
许芳如再次颔首致意。
随后,龙行云的副官亲自带了一队人进来。
来霍家的宾客们就看到,大件的家具摆设,各种古玩字画,几十个箱子……陆续从霍家里抬了出去。
“当初,霍家迎娶许芳如,可没见这么多嫁妆啊?”
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?那时候说许家只剩了许芳如一介孤女,怕她嫁妆多了太过招摇。所以,都是提前静悄悄送进霍家的!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怪不得都说许家豪富。这嫁妆,简直流水一样啊。”
“你……”
终于再也忍不住了,霍父抖着手指了指许芳如,眼睛一翻,也晕了过去。
在霍家兄妹的哭喊声中,龙行云颇有绅士风度地一伸手,做了个请的姿势。
许芳如微一欠身,不客气地走在了前面。
龙行云一怔,玩味地看着她的背影,紧跟了上去。
看着许芳如被他护着离开,马曼琪死死咬住了嘴唇,眼神中充满了怨毒。
许芳如她怎么敢!
她一个没进过学堂更没有留过洋的老女人,怎么敢抢尽了自己的风头?
还有龙行云,好歹她爸爸也是在军政府中有头脸的人,他怎么就能无视自己!
马曼琪气得心口都要炸了。
“爹,爹你怎么了?”
身后的霍锦行叫喊声里充满了惊慌。
马曼琪回头,便看到了霍父嘴角渐渐地流出一丝殷红。
她心念微转,立刻掐了一下自己,眼眶瞬间就红了。
“霍伯父!”她惊声尖叫起来,“锦行,伯父被许芳如气得吐血了!”
马曼琪掩面痛哭,“她怎么能这样?伯父伯母一直把她当做亲生女儿疼爱,又对她委以重任,让她当家。她就算是得到了龙少帅的青眼,要离婚,也该心平气和地说呀!”
几句话颠倒了黑白。
泪水朦胧中,马曼琪满意地看到宾客们再次交头接耳。
她哭得更加伤心了。
霍锦玉在旁也口齿漏风地声讨许芳如。
“她就是个贱人!白眼狼!”
霍锦行一面让人去请大夫,一面指挥着几个下人将霍父抬了进去。
然后捏了捏眉心,对着宾客们拱了拱手,“让大家看笑话了。实在没有想到,今天竟然会发生这种事。请各位先行回去吧,改日我亲自登门道歉。”
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,宾客们各自告辞离开。
霍锦行站在大门口,直到一个下人来叫他,说是老太太请他过去,他才阴沉着脸回去了。
……
一辆小轿车停在许家大门前。
这在夏城还是个稀罕物,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。
龙行云和许芳如先后从车上下来。
“不愧是夏城名族,这宅子比霍家的大上了不少。”
“少帅,请。”
将龙行云让到家里,许芳如命人上了茶摆酒。
“酒,就不用了。我喜欢直来直往,既然许女士要捐赠家业,我想知道,你是怎么个捐赠法。”
“少帅果然如传闻中一般,是个爽快人。”
龙行云大笑,“传闻中我大概不是个好东西,最好听的名声,约莫就是莽夫了吧?”
许芳如轻笑。
作为本地最有权势的人之一,龙行云的名声确实不大好。
外间传闻,龙行云为人嚣张,行事恣意,时常和其父龙大帅互相砸茶碗。
“少帅,我心里有两个计划,您听听?”
天气不错,两个人是在湖心亭里商谈。
龙行云靠在栏杆处,看着水里的游鱼,头也没回,“你说。”
许芳如没有半点被忽视的恼意。
“我虽是女子,却也知道一言九鼎。既然说了要捐出许家一半家业,自然不会违诺。若少帅喜欢速决,那我便将半副家业折现,交于少帅。”
“不过,这需要一些时间来筹措现银。”
“说说别的方法。”
“就是之前我在信中说过的,用这半副身家入股。我与少帅合作,开办工厂。钱、配方、工人,我都可以出。”
“哦?”
龙行云感觉有些意思了。
“听你的意思,已经想好了要开办什么工厂?让我猜猜,面粉厂?染织厂?”
“皂厂。”
闻言,龙行云终于转过了身,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神色。
“详细说说,你是怎么想的。”
他很高,两条裹在军裤里的腿很长。
许芳如坐在椅子上,看他的时候需要仰着头。
她眼中透着笑意,却没有如龙行云要求的那般开口讲述自己的计划。
想了一下,龙行云也笑了。
“真是……”
“既是合作,便该平等。”许芳如笑意更深,“龙少帅,请坐。”
二人对坐,许芳如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计划书。
“龙少,请过目。”
龙行云接过计划书。
他看得很专注。
许芳如也不急,轻轻啜着茶,安安静静地等着。
过了足有半个钟头,龙行云才抬起了眼。
“说一说,怎么合作吧。”
“少帅以许家半副身家入股。余下的钱、人力和配方技术,都是我来解决。你我各占一半股份,如何?”
沉沉地看着许芳如,良久后龙行云吐出一个字。
“好。”
龙行云只在夏城里待了两天,和许芳如一起去西郊看了皂厂的选址后便离开了。
不过,他将自己的汽车送给了许芳如。
许芳如原本要推辞,但龙行云摆摆手,“我送出去的东西,还没有收回来的道理。知道我为什么送你这东西吗?”
“知道。”
无非就是留下这个,让整个夏城的人都知道,许芳如是他龙行云护着的人。
许芳如有点看不懂他。
许家半副身家,别说一座皂厂,就算是三座五座,也能建起来了。
自己说余下的钱由她兜底,就是一句空话。
她不信龙行云看不出这一点。
但他依旧应下了五五占股,五五分成的条件。
看不懂,许芳如索性就不去想了。
“知道就好,许女士保重。”
他坐在马上,脊背挺直,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“本少帅就等着您为***进斗金了。”
“少帅保重。”
许芳如颔首,目送着龙行云一行人打马而去。
“芳如。”
就在许芳如转身要回府的时候,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。
转头看去,就见霍锦行从一侧的巷子里转了出来。
他神色憔悴,眼底挂着淡淡的乌青。
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许芳如皱了皱眉,“可是我整理的账册有问题?”
霍锦行并没有回答她。
他沉沉地盯着龙行云离开的方向,又看看一身素雅的许芳如,脸色十分不好。
“这两天,他都住在这里?”
这个他指的是谁,不言而喻。
许芳如觉得,此***抵是病了的。
她转身就进了许宅,不想理会这个呆呆傻傻的人。
“芳如,你等我一下!我有事来找你!”
眼看着许芳如进了许宅的大门,霍锦行才回过神一样,追着上了台阶。
“哎,这是许家。要见我们家小姐,请先生先拿拜帖来。”
小桃张开双臂横在了门前。
“什么拜帖?我是谁你不知道吗?”
霍锦行大感好笑。
他试图饶过小桃直接闯进去,但小桃身形灵活,左右地拦着他,就是不许他进去。
眼看着许芳如的身影脚步都没有顿一下,霍锦行急了,用力把小桃扒拉开,“闪开!”
“许芳如,你要是不想让人看热闹,就叫我进去!”
许芳如停下了,转过身,无奈地吩咐:“小桃,让他进来吧。”
带着霍锦行来到花园里,许芳如问霍锦行,“为什么执意要见我?”
她厌烦地揉了揉眉心。不明白霍锦行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的无赖了。
“你不请我去里面坐吗?”
霍锦行进了许宅,只以为许芳如是对自己余情未了,当下就挑了挑眉毛。
“哪儿有人见客人,是露天的,连张椅子都没有?”
许芳如觉得自己的手都要控制不住了。
很想在霍锦行挑眉歪嘴的时候抽他一巴掌。
“就在这里吧。我很忙,霍大少有事直接说便是了。”
霍锦行不悦,但想到此行的目的,还是垂了垂眉眼,握拳虚咳了一声,掩饰住自己的心情。
“芳如,我知道是我错了。我不该在回国后就像你提出离婚。祖母他们已经狠狠教训了我。对不起。”
他退后一步,对着许芳如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许芳如一动不动地受了。
“芳如,我们和好吧。”摘下透视,霍锦行掏出***布擦了擦镜片,叹息,“霍家,真的不能没有你。”
许芳如笑了起来。
“霍锦行,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着我。难道你觉得,我许芳如是个傻子吗,任由你呼来喝去?”
“你不要歪曲我的意思!”
霍锦行猛然抬起眼,目光里的愤怒掩都掩不住。
他气愤地在空地上转了几圈,最后掏出一只西洋烟点上,狠狠吸了两口。
“芳如,我知道你从小就爱慕我。我带了曼琪回来,又和你说了那样混账的话,你心中有气。”
“这是正常人的反应,我不会怪你。你不是就是趁着开party的机会,想要让我出丑吗?好的,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,夏城里所有人都在笑话我,笑话霍家了。”
“这样,你的气也该出了吧?跟我回去吧,霍家,还有我,都不能没有你。”
许芳如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。
半晌笑出了声。
“霍锦行,你以为我特意登报和你离婚,是为了吃醋,争宠?闹上一回以后,再乖乖回到霍家去?”
“不然呢?”
霍锦行皱着眉,看看周围,“你一个孤女,本事再大,身后没有大家族撑腰,你觉得你能护住许家吗?”
“你是不是想说,你已经找到了龙行云做靠山?别天真了!”
“那些丘八最是贪婪,吃人肉喝人血的蛮性!现在国内形势动荡不安,离乱四起,就是他们这些军阀搞的!你去倚靠龙行云,无异于与虎谋皮!”
“所以呢?”许芳如淡淡地问,“我与龙行云合作是与虎谋皮的话,回到霍家又算什么?替他人做嫁衣?”。
霍锦行一噎,压下心头的气愤,“所以,跟我回去吧!祖母说了,只要你愿意回去,还是霍家的儿媳,父亲母亲也不会和你计较之前的事的。”
“霍锦行,你留洋的时候坐船,是不是掉进了水里?”
“什么意思?”霍锦行不明白。
“我看你的脑袋里进了水!”
“你!”霍锦行一把抓住转身要走的许芳如,“我再说一遍,跟我回去!”
拖着许芳如就往外走。
party过后,霍家里乱成了一片。
霍父急火攻心,扎了满身的针治疗。
霍母额头上戴了条抹额,躺在屋子里淌眼抹泪地说着家门不幸的话。
霍锦玉掉了颗牙齿,半边脸都肿着,和霍母一起哭骂许芳如不是个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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